天才花滑少女和她的虎妈
2020-07-01 12:48:44

20多年来,中国作为体育大国,在花滑女单项目的奖牌数是:零。

20多年来,体育界、冰迷都渴望着有人能够打破这个尴尬的数字。

2019年时,一个12岁的小女孩横空出世,一举获得全国花滑成人组冠军,从此,这个叫“安香怡”的女孩成了“全村的希望”。

安香怡有最好的训练条件吗?答案是没有。有最好的团队吗?不好说。人们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,她有一个“疯狂的”、一点也不打算后退的妈妈张爱君。

一、张爱君的想法

53岁的张爱君把目光投向冰场。

哧哧——哧——冰鞋滑过冰面,女儿妮妮像小鸟般飞起。她本该在空中完成旋转后稳稳落冰,但她摔倒了,瘦薄的背影屈身而跪,拳头焦躁地捶向冰面。

张爱君神情严肃,沉默着。片刻后,当女儿再次从面前滑过时,她紧绷着脸喊道:“勾手不够周,内点也摔,不能证明你自己,你得证明你自己!”凌厉的声音回荡在冰场上空。她所说的证明,意思是让妮妮照着奥运会的标准要求自己:她要将女儿塑造成世界顶级的花滑运动员。

冰场上的其他人——手执教棍、表情松弛的教练,兴致勃勃学习滑行的小孩,偶尔经过的开着清冰车的大爷,对这对母女堪称极致的训练早已见怪不怪,但熟悉冰上运动的人知道,张爱君的想法绝非易事。

花滑界有一种说法:世间最难培养的是飞行员,花滑运动员次之,更何况目标是世界顶级。然而对张爱君来说,花滑的困难是一种说法,她认同,但不服气,认定的事就一定要走到底。

于是,在全世界的妈妈恨不得给婴儿最安宁的怀抱时,2007年,张爱君依照一套美国婴儿体能训练课程,抱着两个月大的妮妮练习转圈。先顺时针转十圈,再逆时针转十圈,至于这种训练能起到的效果,张爱君说,将来坐十遍过山车头都不会晕。

在整个婴儿期,妮妮每天都会接受来自张爱君的不同训练,包括在地上爬行、头朝下转圈。再长大一点后,张爱君让妮妮站进北京的冬天经受七级大风。过路人好奇:这大风天怎么有两个小孩站在外面不回家?“有一个是我们家妮妮,还有一个是农民工的孩子冻着呢!”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,张爱君说道。这是她把女儿推向世界顶级的第一步。

在张爱君看来,女儿未来会进入国际赛场,和俄罗斯人、日本人对决,因此必须拥有强健的体魄,“我们做的事和打仗是一样的”。体能训练的成效令张爱君满足,在不断加速的情况下,7岁时的妮妮可以跑完4000米,这一幕曾把田径场周围的人看呆了。

但凡一个人抱定了如此决心,她大概率不会遭到辜负。到了2019年,年仅12岁的妮妮参加了全国锦标赛,成人组,并如愿成为赛事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。于是在陈露之后,中国花滑又拥有了一个可以冲击世界级奖牌的天才少女,冰迷们也立刻被这个叫安香怡(妮妮本名)的小姑娘迷住了,建了后援会、在贴吧中紧跟她的动向,也少不了为她们母女感到忧心——中国在花滑女单项目的奖牌荒已经持续了20多年,最好成绩是李子君2013年世锦赛上的第7名。

不光中国,实际上全世界的花滑女单选手都活在俄罗斯铁血女王“面姐”(Eteri Tutberidze)的影子底下,以至于人们说,花滑女单只有两个队,面姐队、非面姐队。面姐的姑娘们人高马大、力量惊人,13岁就能跳四周,得分比男选手还要高,上届冬奥会包揽金银牌,一度逼得国际滑联商讨修改规则。

这就是13岁的安香怡将要面对的。她瘦瘦小小的,还很稚嫩,但已经背负起了在花滑赛场升起一面国旗的热烈期待。

关心她的人不禁会问,安香怡有最好的训练条件吗?答案是没有。有最好的团队吗?不好说。人们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,她有一个“疯狂的”、一点儿也不打算后退的妈妈张爱君。

二、美国式的培养

对张爱君而言,让女儿学花滑是水到渠成的事,不仅因为丈夫安龙鹤曾是花滑运动员,还因为自己在女儿出生时已是资深冰迷。“所有技术都懂”,张爱君悠然地回忆,脸上布满自信的神情,她相信自己对花滑的通晓已达到国际裁判的水准。

张爱君和花滑的缘分是在“退休”后结下的。1998年,外企的工作令她觉得“干够了”,那年她31岁。当初抱着定要成功的想法进了外企,张爱君想管项目、当女强人,但现实却以一颗螺丝钉的角色回应她,每天做的无非是倒咖啡走红毯,盯着天气预报确认老板的航班会遭遇几号风球,更要命的是外企压根不给她左右项目的机会。再到后来,张爱君发现外企裁员时整部门整部门地踢人,这使她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疑虑。

当然也有快乐事,比如繁杂的工作使张爱君变瘦,她终于有自信像其他女人一样穿起裙子,并“像麦当娜一样”散发魅力。但这些快乐都太边边角角了,“如果找不到方向,我不可能待在外企,我一定要成功,”张爱君说,“我的人生是有限的。”

1993年,在钓鱼台国宾馆的一场宴会上,张爱君向一位美国老太太求解,“你能告诉我多少岁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年龄吗?”

在那之后,张爱君辞了职,跟着周围人玩花滑,滑行令她感到自由。同时,对成功的渴望仍在支配她,这次,张爱君想在圈子里滑得出人头地。那段时间,张爱君每天早上8点到冰场、晚上10点回家,大清早的冰场没什么人,保安站边上给她鼓掌。她甚至为练习花滑做了流产,并如愿在自学一年后,学会了五种一周跳。

她确信没有自己干不了的事,就连流产后走出手术室也踩着高跟鞋、昂首挺胸,意在证明即使自己一个人来,也足以应对。但是,一次摔伤将张爱君的认知猝然打碎——在练习燕式转时,张爱君摔在了冰面上,右半边脸近乎破相,她再也不敢上冰了。此后她开始全身心地整理花滑比赛录像带,研究选手动作、裁判评语,渐渐地成了一位民间花滑专家。

流产后,怀孕变得困难,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了,直到2006年,张爱君才等来自己的孩子,这年她38岁。后来,张爱君将38岁视作一生中最重要的年龄——这似乎应验了那年美国老太太回答她的话,尽管不太完美:她那天告诉张爱君说,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年龄是39岁。

最初,张爱君以为怀的是男孩。她心想,男孩练花滑可就太容易了。和女孩相比,男孩的体能会在发育期获得增长,更能控制身体变化。但2006年平安夜分娩时,迎接张爱君的是一个胖胖的、头发浓密的小女孩。

起先,她给妮妮取名“安怡冰”,她希望女儿喜欢滑冰。后来算命,说“冰”不好,太寒冷,张爱君便把女儿的名字改成现在的“安香怡”——之所以取“香”,是因为很多花滑女单的冠军名字里有“香”,比如佐藤有香、荒川静香。

对女儿花滑人生的谋篇从出生前就开始了。怀孕中,张爱君挺着大肚子剪辑花滑比赛音乐,丈夫安龙鹤看见了,觉得她是神经病,孩子没出生剪什么比赛音乐?妮妮出生后,为了避免日后遭到谎报年龄的质疑,张爱君早早就将妮妮的年龄公布在YouTube上——那种耻辱决不能发生在女儿身上。

还是新手妈妈的张爱君曾一度对失去女儿心怀恐惧。这是一个漂亮的孩子,“那月光一照,太好看了”。那段时间,张爱君每天都要想一遍,“这孩子死了我怎么办?”为体验失独父母的感觉,她每天都要看一遍叫作“星星港”的网站,边看边流泪。但这种情绪并未让张爱君在女儿训练上“心软”,妮妮在经历婴儿期的体能训练后,开始上冰了,这年她2岁半。不能再晚了,张爱君知道,如果走职业道路,3到6岁必须开始上冰,再晚将没有冰感。

妮妮第一次上冰是在高碑店的浩泰冰场,之后,她开始像小蜜蜂一样在北京各个冰场间辗转,五彩城、大悦城、启迪……但商场的冰场更像游乐场,没有谁会和妮妮一样,为问鼎花滑赛场做准备。每到下午,商场里就人山人海,张爱君和安龙鹤不得不带妮妮转战他地;有时则是因为设备老旧,比如首体陈旧的制冷机一坏就坏十天半月,总无情收缴妮妮本就匮乏的训练场。

如果实在没冰练,张爱君就带妮妮去蹭冰,她把礼物送给冰场清冰的大爷,拜托他趁老板不在时偷偷给妮妮打开冰场的灯,大爷时常默默允诺。然而,有时也会因蹭冰被骂,“滚下去!”——这些不足以阻止张爱君,为了让女儿有冰滑,张爱君可以“不择手段”,破釜沉舟的勇气早已成为她的一贯作风。

“我他妈早就是名女人了!”坐在妮妮的舞蹈课教室里,张爱君回忆妮妮幼时发生的事。到了五六岁,妮妮每天在冰场练八个小时,时间久了,常去冰场的人开始议论:“这小孩一天到晚不上学,天天在冰上练,长在冰上了!”他们觉得张爱君是个神经病,是混日子的,不然哪个母亲会让小孩不上学,天天在冰上滑来滑去?还有人奚落:“不用看了,过年就练废了!”“安香怡你这么练,三天,你就担架抬走!”

张爱君一贯坚持着军事训练的强度,所以,当人们把严格要求孩子的母亲称作“虎妈”时,她觉得那不过是一顶鸡汤的帽子,“教官”更配得上自己。“不是拿着炸弹炸她,让她冲锋,而是指挥官,有点儿像‘欲练其功,必先自宫’,妈妈要先自宫才能推着这孩子往上走”。

这个冬天,张爱君总穿一条拥拥囊囊的黑色羽绒裤,这条足够厚实的裤子帮她抵御冰场的低温。张爱君穿着它就像穿着作战服。“我随时变成吼,变成笑,变成暴,变成踢她,变成打她,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,是一个极限的性格训练”。就像那天,张爱君把妮妮的合乐练习由三组增加到五组,原因是隔着冰面,她察觉到了女儿训练时的不情愿。

“练吧——五组!不想练也得练!”张爱君朝妮妮喊。尽管知道小孩并非机器,对往复循环的训练也会显露抗拒,但张爱君的做法是,若女儿对训练安排不满,那就强化这种训练。“就是一个教官怎么训练新兵的脑子”,张爱君熟谙这种道理。妮妮嘴里嘟囔,从冰场一边滑到另一边。张爱君发现了,昂起脖子又喊道:“你别废话……老想偷懒……转!转他妈完了以后没一次成的!”

更早之前,妮妮还是五六岁的小孩时,张爱君对此就已驾轻就熟,“我控制得非常好,”张爱君说,“她不可能哭闹”,“训练五个小时全在商场里,每天晚上都奖励她吃,买东西,买书,iPhone里App随便下”,“这本来就是孩子的成长”,张爱君将之称作“美国式的培养”。

管理妮妮令张爱君“入魔”,“恨不得你练到perfect,每个人都这样,就跟审讯别人似的,越审讯越带劲”。她将自己和胡适的母亲冯顺弟作比,“胡适多么伟大的人,就是因为有伟大的妈妈”,“我打她是有社会责任的”。

现在,张爱君给妮妮立下要求:“摔得再狠也要把动作完成到指尖”。所谓“完成到指尖”,并不是调动肌肉让指尖发力,而是要在花滑训练中保持芭蕾的舞感。因此,在练习花滑动作的同时,妮妮需要时时提起足弓、绷紧脚腕,让肢体动律经过膝盖、髋关节、脊柱、后背、胳膊,最终抵达上肢最末端的指尖并将之延伸出去——这正是花样滑冰不同于其他竞技项目所在,它不是瞬间的爆发,而是跳跃、旋转、步法多种动作的结合,它对运动员的形体、音乐舞蹈素养等等条项都提出了最苛刻的要求。

极致的训练终于迎来了兑现的时刻。5岁时,妮妮第一次参加花滑比赛,并跃至6.5-7.5岁高级组别,获得幼儿A组冠军。这场北京市的花滑比赛便是妮妮的第一场奥运会,这以后,妮妮渐渐成为备受关注的小冰者,“全村的希望”、“陈露的接班人”,网友们在看完妮妮的花滑比赛后这么说。

11岁时,妮妮开始在成年组的赛场上崭露头角,就在2019年,她收获了三项赛事的成年组冠军。但是,“成年组”意味着当一个11岁的孩子在冰面上演绎《lalaland》时,只能靠她的模仿能力,意味着她得在不停息的训练中去掉身为孩子的那部分特质。

2014年,妮妮参加完北京市花滑锦标赛后,张爱君看到一条评论:安香怡只会做旋转,除了转什么都没有。”我他妈能服气吗?“张爱君说,“我5岁就会跳一周半,北京市冠军,少年组甲组冠军,全是冠军,凭什么呀?!”

晚上,张爱君趴在网上搜索这些评论,边搜边整理,越看越气,她开始在训练中加注500%的努力。曾有一天,妮妮练了十二个小时,“练到发烧为止,”张爱君说,“那时候我也疯了,他们越说我越死劲练妮妮,因为我这人就是不服输,就是输不起”——“是一根筋输不起”、“是死要面子“、“是要赢”。

三、长大后我就成了你

要赢,这想法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支配张爱君。在这之前,张爱君对此毫无意识,她是班里最差的学生,放学后总被留在教室补课。写a、o、e,老师说“a”瘦得跟月亮似的。但比起其他孩子,张爱君更具成熟的“野心”。

她成长于军队大院,幼时的家庭生活于她很难称得上温暖,所以,在妮妮生日这天,面对摆着果盘和蛋糕的聚会氛围时,张爱君对身旁的朋友说,“我们家不太会这个东西”。

在不长不短的童年里,她一直在和自己敏感的神经交锋。她拥有于她而言几近透明的母亲和父亲,还拥有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哥哥姐姐。姐姐因父亲偏袒张爱君而不满,做饭时故意忽略张爱君的那份,张爱君既饿又气,但又很明确地知道姐姐是“学霸”、“有本事的人”;而哥哥,一个浪荡少年,抽烟喝酒,喜欢和哥们儿聚会,他总提拎张爱君的脖子。以上这些琐碎的事,张爱君一向看得严肃,她仍清楚记得姐姐说过自己“丑八怪”。

另一边,张爱君也羡慕哥哥和姐姐的生活,渴望像他们一样,跳舞、办活动、拥有舞台,但谁会正视一个小孩的需求?于是,出风头的渴望被拒之门外,这使张爱君早早尝到了孤独的滋味,“为了出风头我什么都可以”,张爱君说。

爱出风头的习惯是张爱君从母亲身上学来的。母亲爱追赶时髦、给家里添置新物,从新款式的棉袄到新流行的书。1978年,母亲被改革开放后兴起的“外语热”吸引,虽然后来一样也没学,但英语书、日语书、法语书都扎扎实实地摞在了家中的榆木方桌上。张爱君也跟着赶流行,凭着拼音和广播,学会了用日语唱《我爱北京天安门》,“时髦得不得了”,时至今日,张爱君说起这些时仍显得骄傲兴奋。

2019年平安夜这天,在昌平区的一家养老院,张爱君站在走廊,伛下身子劝阻轮椅上想和自己回家的母亲。屋外的雪天阴沉沉的,长桌上留着午饭餐盘留下的余温。已经92岁的母亲,因为年迈,说出口的和听入耳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词句,因此,为了让交流更清晰,张爱君不时把脸贴近母亲耳边。

幼时,张爱君很少和母亲这般亲近,母亲热衷事业,为奋斗成北京市先进工作者和站上天安门观礼台而努力。她每天清晨5点出门,乘有轨电车上班,夜晚回家时,张爱君已经入睡。不过,昔日这些并没有妨碍张爱君对母亲的了解,她知道母亲之所以想和自己回家,是因为她不需要养老院的那种好,她需要一直自己做主地活着。

唐山大地震那年,夏天,床在凌晨时分突然摇晃,母亲冲进房间,抱起张爱君就跑。“我妈真是个英雄啊”,张爱君在回忆中发出赞叹。正是这件事让她意识到,“她仍然是个好母亲”。

但在她的记忆里,童年里阳光灿烂的日子都是父亲给的:带她骑车、游泳、去麦地,把她驮在身子上绕着屋子爬,开家长会时,坐在教室里的人也总是父亲。

有些事情已经很久远了,但张爱君明白无误地记得,当年她令父亲触犯交通规则、令父亲被老师喊去训话时,她内心的愧疚。

因为忍受不了全托班对自己的限制,那年的冬天,张爱君拿着从父亲桌上偷来的大团结和自己攒的一盒钢镚,跟另一个女孩跑到紫竹院公园,玩滑梯,荡秋千,一天过去,麻烦来了。张爱君不仅被父亲揍了一顿,更被老师喝令,从大班蹲到了中班。从此这种惭愧与不服气进入她的身体。

直到三年级,张爱君才被“唤醒”。起因是一篇作文,这篇由张爱君半抄半写拼凑而成的“杰作”被老师当作范文,当众表扬。这便是她与“赢”的首次会面:原来当第一这么好!当父亲因自己的成绩而成为家长会上的第一名时,张爱君意识到了,要考第一、当学霸,为父亲带来荣誉。她不允许荣誉下坠,后来没考到第一时,张爱君就偷偷抽自己嘴巴,现在,张爱君也这么理解女儿:

“看到我哭,看到我生气、被外头人骂,妮妮都特难受,她想往死里给我争荣誉,这就是小孩对父母的心情。”

北京体育大学的篮球馆里,球撞击地面发出嘣嘣声。在靠窗那边的绒白地毯上,一群小姑娘在练习艺术体操。妮妮是其中之一,正挨着地毯边沿压腿。张爱君站在一旁,给妮妮别头发。可能别得太紧,妮妮咧嘴喊疼。“装什么,哪那么多戏,张爱君笑着说,“这就是另一个我。”随后,她轻轻唱了起来:长大后——我就成了你——

四、我妈说的什么都对

在一次训练中,曾有位母亲向冰场老板举报张爱君“虐童”,原因是她在公共场所打骂孩子,扰乱公共秩序。

直到现在,张爱君在妮妮的舞蹈课教室想起这件事时,仍然神情激动。“那是小case。”妮妮在旁边说。“你是小case,那他妈我特生气你知道吗?”张爱君说,她坐在一排靠墙的软椅上,难以把心情从“被举报”的氛围里拔除,“像我们这种后妈,都是被人告的”。

对于妮妮的训练,张爱君为之匹配了“自杀式训练”法。运动员稳定的赛场表现,全赖肌肉记忆,但肌肉记忆的形成毫无捷径可取,只能靠枯燥乏味、无限逼近极限的训练,“就是往死里跳,”张爱君说,“每天一定要追求一个极限,这就是她(妮妮)的本职。”她时时观察妮妮训练的临界点,包括体能状况、休息时间。这过程常需要医生跟进,及时处理训练中的小伤患。

“就是拔苗,一种科学的拔苗,”张爱君说,“因为运动员就是要争取成绩。”但也有失控的时候。2018年10月,张爱君带着妮妮练“高级三三”,这是花样滑冰的一种高难度连跳动作。那天从下午到晚上,妮妮跳了三百多个,后来因为腿疼返回家中。当晚,医生给出诊断:腓骨异常。

那次伤患发生在右腿——右腿之于花滑运动员如双足之于飞鸟,因为所有跳跃都是右腿落冰。这令曾是花滑运动员的父亲安龙鹤担心,他仍记得在退役前的那场比赛中,来自右腿的伤痛如何给了自己消极的暗示。现在,伤病不时出现在妮妮身上。“脚踝三天两头出问题,一点都不出问题她妈就不高兴了,(觉得)没练够。她妈妈就是出了伤病了就该休息了,不受伤那就得练。”父亲安龙鹤说。

“你要赢,你必须是我这种妈,不服输的妈,普通的妈不行,肯定不行。”张爱君说。

即使在最害怕失去女儿的那段时间,张爱君也意识到这种爱是一种“小爱”:胖胖的嫩脸蛋谁不想摸?每个人都喜欢可爱的婴儿——但她决不能被“小爱”占据,张爱君把自己从与失独父母的共情中剥离,并在日后训练时,去掉了作为母亲的那种心疼。“你丢炸弹、上战场,你害怕吗?但是你要不要干下去?去掉心疼就是你的课题,没有什么去不掉的”。

那次,连跳三百个“高级三三后”,为了恢复,妮妮暂停了练了三个多月的3A—— 一种相同周数下顶级难度的跳跃动作,被称作“领奖台必备”。但对运动员来说,恢复伤病的过程会影响肌肉记忆,之前的艰难练习很可能被“一笔勾销”。花滑运动员如果三天不上冰,可能连跳跃都不会做了,女孩尤其如此。后来,妮妮恢复了两个多月后,不得不从头练起。

安龙鹤有时提醒张爱君,要注意防止伤病,但提醒时常失效。不仅是因为张爱君对妮妮的训练占据主导,还因为安龙鹤结束泰国的工作回国时,妮妮已经5岁多,“她的思想是跟着她妈妈走的。”安龙鹤说。妮妮幼时训练,安龙鹤担心练废,但张爱君不认可,她告诉妮妮,“咱们非得滑一个全国冠军给他看!”妮妮也模仿张爱君,冲父亲说:“我妈说我不会废的,我妈说的什么都对!”

所有人当中,唯一能对张爱君训练计划提出异议的人是丈夫安龙鹤,但当他担心、发牢骚时,张爱君常常只是沉默。

有几次,在俱乐部训练时安龙鹤差点将拳头对准张爱君。一天,张爱君在屋里吼妮妮,安龙鹤听到了,以为她在打女儿,便也吼着冲进屋里。神经病,他这样骂着。但推开门后,他看到张爱君正在抽自己嘴巴,把脑袋往墙上撞,妮妮也跟着张爱君做同样的动作。张爱君常以这种方式威胁妮妮,以按捺她在训练中的急躁,她期望女儿能平和地训练,否则将陷入最容易受伤的危险情境。但对于这天的事,安龙鹤想不起来了,“有些事情记着太累了,总记着心里难受,就忘掉,就算了。”安龙鹤说。

当妮妮如小蜜蜂般在冰面旋转时,张爱君为自己和安龙鹤找到了“各司其职”的方式——她让家庭像公司般运作着。“你不能像家里那样运作,那你就累死了,像公司一样运作才能产生尊重、最高效率”。

在这间“公司”,“CEO”张爱君制订的行事准则是“老娘说了算”,“夺权,就跟宫斗一样,男人是不服女人的,男人都是巨婴,他不会跟你妥协,你只有拿权力压着他。”而她和安龙鹤的相处方式,则是协作和禁言。

协作是张爱君和安龙鹤在妮妮的训练上相互配合。安龙鹤负责教技术动作,张爱君则带女儿学舞蹈;禁言是两人现在很少对话,主要通过微信打字沟通,“通过打字才能互相尊重,(因为)婚姻关系太近了就容易互不尊重,所以必须闭嘴,拉开距离不理他,才能得到祥和。”张爱君说。

其实在更早之前,领结婚证的时候,张爱君就已决定“脱离”安龙鹤,“因为我只有脱离他,才能塑造世界级的”,“婚姻在我这儿就是公司,共同生活”。

张爱君相信,发生在自己和安龙鹤之间的争吵会使妮妮获得免疫力,“慢慢觉得男人没有意思,婚姻也没劲,这就是成长,”张爱君说,“世界哪有那么简单啊,很残酷的,我是很悲观的……(对他)爱得深,(那)他一离开你就得死去活来。”

五、在刀尖上修行

你会很想知道张爱君的心里是否也有裂缝,是否后悔过、摇摆过?你问很多问题,但她总能在自己的世界中说服你。“在外人看来我们特别崩溃,但这是我们人生最好的体验。”张爱君说,“我被说成是后妈,(但)真相是不一样的,我这个更接近于(人生的)真相。”在她心中,那真相事关一个人自我成就的本分,自然也包含了不得不付出的代价。

那天妮妮练习合乐,张爱君倚着围栏,沿着探向冰场的脖颈,她把清亮有力的喊声抛向妮妮:“你别废话,老天让你多合几遍!”妮妮站在对面,以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小声反驳,“能不能别老天老天的”。

“我需要这样的土壤活着。”张爱君说。她信佛, 训练时,习惯用“渡劫”“老天”“修行”这些词向妮妮解释她所面对的事,“要一边练一边讲人生”。当妮妮在冰场上摔倒时,张爱君会这么解释:

“老天安排就是让你渡劫的,就是不让你成,让你多练,你要感谢老天!……你要真成了比赛就摔了,这就是修行……你的劫数并不因为你的痛苦而减少,那山,不会因为你刻苦就低了,你知道吗?”

当她在妮妮训练中踢东西,显得躁郁时,张爱君说,那其实是在帮助妮妮,“我们是没有妈妈孩子这种阶层概念,我们是灵魂的相互成就。”

“我作为一个妈妈,我走过了所有女人所走过的路,只不过更加极限,更加极端,更加焦虑,当有了这一切之后,我所学会的就是我的劫不会停止。艺术是通过缺陷来打磨的,艺术之花,你的劫有多深,你的花就有多美,就是一朵莲花,它会长在大粪上,它会长在刀尖上,我们就是在大粪里、在刀尖上修行,不但要扛疼,还要扛臭。”

现在,从张爱君母亲的积蓄到妮妮的奖金,三代人的财富都在供养花滑。张爱君懂得“花钱的艺术”:当这个家庭每年将60万用在妮妮身上时, 她为自己买20块一打的袜子、或者廉价的内衣内裤。妮妮每个月的按摩理疗费是七千到一万五,还有高品质的食物,新鲜的果汁、地中海的橄榄油、椰子油等等。也因此,在听到别人说妮妮练得残酷时, 张爱君会说,“根本不是,特别的幸福”。

2019年12月,在深圳万象城的冰场边,张爱君被一群家长围在中间。这些家长刚看完妮妮的表演,他们用崇拜的目光注视张爱君,并好奇她对妮妮的培养之道,“咱们快听听大师讲课。”一个家长说。张爱君听了急忙纠正“:什么大师,你别给我乱安排名字,我就只有一些教训给你们听,没有什么课给你们讲。”

没多久,人群里又传出问话“:安香怡自己喜欢(花滑),有成就感是吗?”

“和她自己喜欢一点关系都没有,”张爱君说, “无论孩子选择、家长选择,只要她在这个行业做出成绩来,她就会自己喜欢。有句话是这么说的:nothing is fun, until you good at it,什么事情都不是有趣的,直到你擅长它。”家长们神情崇拜,点着头。

当别人对妮妮的成绩赞不绝口,感叹张爱君是个成功的妈妈时,只有张爱君心里知道,他们挑了条多么冒险的路。妮妮有可能练废,张爱君知道那是很可能发生的事,她实际上怕得要死——妮妮不上学,没有应试教育的路可走,她们赌了花滑, 但尚未取得大成绩,必须滑下去,滑出成绩,不成功便成仁。

妮妮必得如此,张爱君更甚。“唐僧取经,妮妮并不是唐僧,唐僧是我。”张爱君说,“我并不想当唐僧,可是上天就是让我干唐僧,那我怎么办?”

六、真正的精英都是孤独的

如果一切顺利——最顺利的那种顺利——张爱君会像金妍儿的母亲那样,为女儿筹办国际级花滑秀。“希望我也有那一天。”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,妮妮至少得拿一次世界冠军,为维持冠军热度,还需要在世界A级赛场上待够起码两个赛季。

冠军、金牌,这些东西就像人类社会的旧容器,在盛放人们的各种需求时总表现得适宜。虽然在面向外界时,张爱君像很多运动员一样,说不在乎金银铜牌,但她知道,这就是一个争夺第一的行业,“当运动员得银牌我没感觉。”张爱君的声音在嗓子里绕了一圈。妮妮坐在一旁,细长的眼睛看向母亲,窄小而精致的脸上,眼神又淡又远。

“至少是第一次比赛,第二次比赛我就算了。” 张爱君说。

“但你还得拿。”妮妮接话。

“当然了,我一定要拿一次。”张爱君说。

“但你拿完一次觉得自己还得拿,第三次你也还得拿。”妮妮又说。

“随便你怎么想。”张爱君说。“因为有钱呐。”妮妮说。

“你呀跟我一样,这就是我的孩子,别的都能没有,不能没钱,你终于说出了我的痛点。”张爱君笑着,把脸转向身旁的朋友。

生日这天,妮妮趴在休息室的一排软凳上和一个小姑娘聊天,俩人捂嘴嬉笑,像在分享秘密。过了一会儿,妮妮站起身来,给身旁的小姑娘模仿涂了口红的女人怎么吃饭,随后,她们发现了彼此在涂口红这件事上的共识:都不喜欢。这天,妮妮和小姑娘闲聊了约25分钟,这在她的生活里是少见的。张爱君将妮妮视作一个不需要同龄伙伴的孩子,因为真正的精英都是孤独的,“孤独是作为一个领军人物的必需的童年,”张爱君说,“灵魂永远都是孤独的。”她认为妮妮的朋友要比妮妮大至少20岁。“每个人都要把自己送进阶层里去……你做优秀的运动员,你要是成为优秀的人,你不能跟同龄人混在一起,只能是比你更大的,有经验的”。

在张爱君眼里,所谓孩提时代的同龄伙伴,大多都是“废物”,只会耽误时间——“妮妮是为保护动物和升国旗而奋斗,跟闺蜜会产生幸福吗?”很难确切解释张爱君的理念从何而来,但她确信女儿需要孤独。妮妮也的确是这么长大的,从小到大,围在她身边的人是张爱君、安龙鹤,以及前缀着各种姓氏的老师、教练,还有猫。

当别的孩子在旁边对着镜子玩自拍时,张爱君不准妮妮加入其中,虽然她并未言声,但妮妮仿佛已全然领会,她只是抬头往那边看,并未凑近。没人知道妮妮那时在想什么。张爱君觉得,她培养妮妮,所以妮妮和自己成了同一种人。

不过,妮妮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,训练和休息占据了她的生活。张爱君很少把时间耗费在其他地方,她不仅是妮妮的教官,还是她的保姆、司机、经纪人,“所有一切的一切”。这些工作已持续近十三年。

休息会令张爱君内疚,她和妮妮每个月的休息上限是两到三天。通常,结束陆地和冰上训练后, 一天已过去五个小时。张爱君这时会开车带妮妮赶到舞蹈、艺术体操的训练场,再继续三至七小时的训练。而往返于其间的路程加起来几乎有100公里。上完这些课,如果时间允许,她们有时会去商场吃晚饭、看电影——看电影时要去最贵的影厅,张爱君的意思是,“只有接触过最好的之后,才不会继续向往、贪婪。”

晚上回家后,妮妮需要学习文化课,也需要压腿、压胯、踩脚背。不过训练紧张时,文化课会被挤掉,“太累了,唯一能牺牲的就是文化课”。张爱君时不时地把妮妮的花滑、舞蹈训练以及撸猫、制作美食的片段拍成小视频发到网上,告诉人们,这个孩子不是除了滑冰什么也不会。

作为公众形象营造计划的一部分,张爱君也会培养妮妮的说话风格,她摸着胸脯给妮妮示范如何轻轻地说“怎么了”,还有礼貌的仪态,“说谢谢了吗?说谢谢时要弯腰鞠躬。”

这天走出滑冰场的休息室时,张爱君告诉女儿,不要抱怨没有自己的时间,要为了国家,要行大爱。妮妮应声听着,默默地。

妮妮很多时候都是“默默地”,默默地坐在汽车后座上举着手机刷抖音上的美食短视频;默默地从桌席上撤下躺到后排的椅子上休息;默默地拉着行李箱分辨指示牌走在机场大厅。她很少反 驳,也很少提出需要,她似乎自己就可以搞定所有事,总显得利落而迅速。对于别人基于妮妮是孩子而想提供的帮助,张爱君总是先于妮妮提出拒绝, 比如帮妮妮从比她更高的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, “让她自己来”。

对于别人的问话,妮妮也很少表现出继续聊下去的神情,她只是礼貌性地回答,微笑着,然后沉默。你知道那每每都很整齐的微笑不是在表达私人情感。但这些令常人眼睛惊异的12岁女孩的成熟气质在张爱君眼里是稀松平常之事,“妮妮的心理年龄早就三十多岁了”。

张爱君有时也会表露出人意料的兴奋。这天结束艺体课后,她们驱车前往电影院。坐在驾驶座上,张爱君逗妮妮,“妮妮,你是我奶奶,你说是吗,妮妮?”她侧身转过,把手放在坐在后排的妮妮的膝盖上,妮妮的左手也搭了上去,张爱君为此开心, 她以轻快的口气告诉旁边的人“:你看她也把手搭上来了。”

六、发育期了

训练这天,张爱君站在滑冰场的休息室,当她转身看到正和小伙伴闲聊的妮妮时,她以膝跳反射的速度说道“:卧槽,发育期了!”

张爱君无法避免对女儿正在到来的发育期的恐惧。“你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的,这是很难战胜的,因为你只有一个孩子,也没上学,也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”。

但妮妮的发育期就在眼前。她已经长得像个大姑娘,连海拉尔那场比赛的解说员都说,妮妮在半年内至少高了半个头。时间是紧迫的,正如张爱君曾向一位母亲建议:“你一定要(让孩子)在身体变沉之前赶快完成三周跳,你就得抢你知道吗?” “身体变沉”是女孩在发育期的变化,在花样滑冰界,发育期一向是女孩们要面临的严峻考验, 很多青年组的种子选手因之被挡在成年组赛事之外,尽管玛丽亚·布特尔斯卡娅曾在27岁时登上过世锦赛冠军的领奖台,但更常见的情况是,女孩十几岁时在赛场上崭露头角,此后却因为各式原因卡在发育关,从此销声匿迹于花滑赛场。张爱君熟知这些,她明白女孩要在进入发育期之前抓紧攻破技术难度,最好在8到13岁之间完成所有高难度动作。这是在和时间赛跑。

父亲安龙鹤的预期是在2020年8月,妮妮可以在赛场上完成3A,“越早越好”。但在最近的训练中,安龙鹤感觉到了女儿的恐惧:起跳后,本该在空中旋转三周半,可妮妮总不时放弃,“只是比画了一下就落冰了”。安龙鹤理解这种恐惧,和其他跳跃相比,跳3A时,运动员在空中的旋转转速更快, 使用的力量也更强,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出现失误, 运动员会摔得更重。但别无他法,安龙鹤必须要求女儿完成动作。

除了眼下的技术关、发育关,太多事情挡在前面,等走到尽头,还有一个难以企及的强大对手。但张爱君不得不如此,妮妮不得不如此,安龙鹤也是,他们得去夺回一些匹配得上他们野心和牺牲的东西。

平常的一天结束了,天黑了下来,张爱君要去往马路对面。在对面那座灰色的楼里,妮妮正在上舞蹈课。这时,一辆汽车朝她驶来,带着夜色中模糊的轮廓,汽车没有鸣笛,只顾往前。张爱君赶忙后退,“就像这些车永远都不看着你,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没礼貌”。

在张爱君将之称作“大粪”的社会里,她和妮妮在为开出一朵洁白的花而努力,“我们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,就是要完成这个过程,哪怕是抓住一把刀子,我们也要握住机会,就算人生是梦一场,梦中的所谓这些修行不也很美好吗?”张爱君已经走到楼下,“梦里也是很有意义的”,她接着说。

夜色已将张爱君包裹。冷风吹起,明亮的灯盏从街的两边沿向天的四方,凝滞许久的东西仿佛瞬间化开了。此刻,在张爱君别在脑后的马尾上,头发随风漂浮,它们仿佛生来就是那样,飘荡着,在夜里隐现出一个风尘仆仆的背影。

C o n t r i b u t o r s

摄影:李松鼠

执行:Diana、Kyra

新媒体责任编辑:Neil